冢鬼真的很饿。
因为他足足吃了十一碗面。
千里迢迢从锡银城赶回苔原的白袖,没想到自己刚刚落地,不到十分钟,就重新坐上源能艇离开……而这一次的目的地则是长野的小面馆,据冢鬼所说这是清冢修建时期他常吃的一家面馆,在大都花帜为赵西来卖命的时候他总馋这一口。
后来他一直在苔原忙碌。
这碗面,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到了。
他的运气不错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家面馆现在还开着。
“这就是你说的‘吃点东西’?”
白袖看着冢鬼,又看了看桌上堆叠如小山的面碗。
“是啊……其实我还是很饿,你不介意再等我一会吧?”
冢鬼狼吞虎咽,抽出功夫回话。
他又去吃了火锅,顺便买了几块烧饼,雪禁城的商业区是一座不夜城,冢鬼就这么沿路一直走了下去,白袖向来很有耐心,他当然不介意陪冢鬼就这么吃下去……
只是据他所知。
冢鬼只是“肉体凡胎”,这家伙的食量以前可没这么大。
“好了。”
就这么一直持续吃到半夜,冢鬼拍了拍肚皮……
一顿饕餮之后。
他的腹部依旧平整,并没有丝毫隆起的意思。
虽然他吃了很多。
但……这些食物就像是进入肚子之后凭空消失了一般。
“现在去看天鞘吧。”
邢云满意地打了个饱嗝,然后惬意长叹一声。
白袖与冢鬼对视,他从对方的眼神之中,看出了一丝不舍。
顾南风下令,今晚让白袖和冢鬼单独相处,所以顾氏的守夜人不敢跟随,他们一直守在停机坪处,等待着两人回来。
不多时。
顾氏源能艇将二人送至【雪笼】。
雪先生和鬼先生亲自在【雪笼】之前迎接贵客,冢鬼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,白袖默默跟在身后。
今夜的苔原监狱格外安静。
一直散发无序律动的“天鞘”,也出奇的安静。
……
……
白袖不是傻子。
他看出了冢鬼的反常,一个平时靠着输液维持生命体态的家伙,离开基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胡吃海塞。
或者说……
这是冢鬼离开基地所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两人默默行走,一前一后,风雪呼啸。
走在前面的冢鬼,单薄衣衫被风吹地高高抛飞,他的模样像是一个奔赴沙场的赴死者。
“喂——”
白袖开口了,他叫停了冢鬼:“你可以走得慢一点。”
“……”
冢鬼站定脚步。
他看着白袖,指了指前面高耸入云的巨大黑影,笑着开口,声音略微有些颤抖:“不用,已经到了。”
不知不觉,两人已经走到了天鞘的核心区。
经历过一次崩塌之后,这把石之剑被东洲裁决所更加严密的看管保护起来。
“你的状态不太对劲,你还好么?”
白袖并没有急着上前,他皱眉来到冢鬼身边,想要查看对方的精神状态。
“我……从来没有这么好过。”
冢鬼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。
“自从狮醒代码释放之后,无数知识在我的脑海之中扩散,有些时候我甚至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上帝。数量庞大如海潮的古文不断涌入我的脑海,这些古文化成王座,将我高高捧起……这种滋味超越了一切的生理愉悦,这是直接抵达精神尽头的究极享受。”
“但……我也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。”
冢鬼微微弯腰躬身,一只手按住额头,披散的长发从指缝中流露而出,遮住眼帘。
他悲哀又欢愉地笑道:“这五年,为了活着,我必须要把精神海中的‘信息’宣泄出来,不然它们就会一直堆积一直堆积,无法得到印证无法得到确定,这些信息便会在我的精神海中纠缠。”
“那刚刚……”
“是的……就在刚刚,这些信息已经堆叠了很多很多。不过信息的堆叠已经不重要了。”
冢鬼抬起头来,看着白袖。
他声音再次颤抖起来:“万事万物皆有代价,想要体会知识爆炸带来的极乐,就需要承受双倍甚至数倍的肉体痛苦。如果时间允许,我可以吃掉很多东西,很多很多,比你看到的要多,比你想象的还要多。”
白袖早就注意到了。
冢鬼的胃口很大,吃的很多。
“我知道……这是我心湖中的另外一个自己,正在觉醒。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。”
冢鬼笑道:“那家伙叫什么?旅者?我觉得他上辈子应该是一个饿死鬼。”
白袖声音沙哑道:“我带你回去。”
是【深海】解开了冢鬼精神海桎梏的原因么?
旅者的魂灵在他精神海中复苏了。
天鞘核心区散发的力量,可以压制超凡源质的力量……而旅者恰好对天鞘免疫,来到这片地带,很明显会加快冢鬼精神海的“畸变”。
所以,那场梦境,对他而言意味着线索。
对冢鬼而言,却意味着灾厄。
“不……不必了。”
冢鬼拒绝了白袖的好意,他伸出手指,指了指前面的高耸之影,愧疚说道:“有些事情,总该到来的。其实那场梦,我做了不止一次……我早就梦到和你一起来这里的画面了。只是我不敢,我不敢对外面说……”
他能感受到,这场梦境对自己的煞意。
这场梦。
很可能就是自己灵魂所能抵达的“终点”。
他还想活,多活几年,哪怕多活几天,也是好事。
“我已经躲了很多年了。”
冢鬼深吸一口气,笑道:“你知道吗?我的身体里一直有另外一个灵魂,在好多年前,我就见过他了,他会把我拽入一座黑雪山上,那里终年飘着大雪,那里有一座枯萎的山壁,还有钉入我身躯之中的利箭。”
“?!”
白袖瞳孔收缩。
这一幕,他熟悉。
冢鬼所说的地方……不就是他和顾慎逃离的“灾厄结界”么!
等等。
当时钉穿旅者身体的利箭,白袖并没有过多留意,但此刻随着冢鬼的开口,那些断裂的,破碎的线索,一下子串联起来。
他心湖之中咯噔一声。
在这一刻——
他隐约猜到了【熄烛】的真相。
那把神弓曾短暂出现过一次,而后不知所踪,此后任凭世人如何寻觅,都再也没有任何消息。
因为【熄烛】的答案,从来都不在五洲之内。
“这件事情……只有顾慎知道……他告诉我,想要活着,就好好保密,谁也不要说……”
冢鬼的声音愈发嘶哑,也愈发愧疚。
“对不起,这场梦一定对你很重要吧……但是我真的很想活……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“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……”
说到最后,他甚至不敢去看白袖的眼睛。
“你做得没错。”
一道平静的声音,打破了他的黯然。
冢鬼不敢置信地抬头,看着眼前的男人。
“如果我是你,我也会这么做……谁不想多活几年?”
白袖神色如常,一如既往地温柔:“邢云,活下去,这不仅仅是顾慎的寄愿,也是我想对你说的。”
“活……下去……”
冢鬼神情骤然苍白,他哇的一声干呕,向前跪倒,干枯的双手支撑在雪地之上,不断颤抖。
他用力的大口呼吸,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吐出来。
像是……
要吐出一团灵魂。
白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,于是他静静站着,就这么陪着邢云。
数分钟后,那对颤抖的手臂逐渐恢复了平静。
但白袖眼神的凝重之色并没有消散。
……
……
“如果你现在就杀了他,我也会杀了你。”
看着冢鬼恢复正常,白袖忽然开口。
伸出双手撑着地面的男人,闻言之后沉默了片刻。
片刻后。
“冢鬼”抬起了头,眼神冷漠地看着白袖:“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威胁我。”
“现在有了。”
白袖面无表情:“你上辈子再厉害,跟这辈子没关系。冢鬼的超凡境界已经跌到了谷底,如果你选择彻底抹去他的精神,我一巴掌下去,你也会灰飞烟灭。”
“……”
旅者的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。
他不得不承认,白袖说的是实话。
“他注定会死,只是时间长短问题。”
旅者皱眉道:“作为我的‘种子’,他的使命就是替我而活。”
冢鬼的知识觉醒,当然不是什么上天馈赠。
而是他的命运必然。
这些知识,都来自于他的“前身”,在冥王契约中赌输出局的旅者神座。
为了逃脱契约的惩罚。
旅者选择舍弃一切,将精神和肉体分离开来,让精神来到五洲重新修行,并且代替自己承受冥王的灾厄诅咒,而肉身则是处于寂灭状态,等待着未来有朝一日的“合一”。
按照他的计划。
这缕精神种子,在五洲成长起来之后,会被大量灾厄缠绕。
一个没办法在修行途上取得什么成就的“凡俗”,根本就不可能逃过这么多的灾厄……
而死在灾厄中,便是冢鬼的命运。
经过这么一出,冥王赌约之中的灾厄,也将消散殆尽。
而那个时候,便是自己“出世”的时候,靠着这一缕残缺的精神,旅者神座只要找到肉身,便可以重新回归巅峰。
如此一来。
虽然耗费了一些时间。
但他不仅找到了五洲的坐标,还可以带着旅者族群完成最关键的降临!
“现在他的使命变了,他只为自己而活。”
白袖平静道:“如果你杀他,那么我就杀你。”
“你可以杀我,但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旅者神座冷笑一声,“我的精神海中有人类所需要的大量古文知识……这些东西可以让你们快速理解星舰文明的‘传承’。除此之外,我知道北洲边陲地界,你们正在和我的子民交战。这个时候杀了我,百害而无一利。”
“我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。”
白袖轻飘飘道:“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,所以你说的那些,对我而言没有意义。我还是那句话,如果你杀他,那么我就杀你。”
旅者神座的脸色很难看。
谈判又失败了。
他下意识用上了“又”这个词。
因为自己的残缺精神,始终通过冢鬼的眼睛,窥视着这个世界,在【深海】夺取本尊肉身主动权前,他通过黑雪山梦境,不止一次和顾慎进行了交流,那个时候他的谈判就一直失败。
没有办法,选择抛弃肉身,切割精神的那一刻起,他便跌落神坛了。
他想要重新登上神位,就需要忍辱负重。
“你……没必要如此。”
将怒火按下之后,旅者神座沉声道:“我们可以好好商量,你想要什么,我都可以给你。”
“一个失去所有,连灵魂都丢掉的家伙,还有什么可以给我的?”
白袖戏谑笑道:“另外……我想要【熄烛】,你会给我么?”
“……”
旅者神座沉默下来。
“如果我没猜错,【熄烛】一直掌握在你的手中,这是你用来‘东山再起’的最后希望。你自然不会将它交付到我的手上。”
白袖此话一出。
旅者神座的脸色骤然发生变化。
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其实我一直很好奇,为何【熄烛】这么有名的利器,会消失如此之久……直到刚刚冢鬼点醒了我。这把神弓不是无主之物,它已经有了自己的主人,可为何它的主人这么多年都没有丝毫‘名声’呢?”
白袖平静道:“因为这些年,【熄烛】主人死了。”
“作为熔铁之主锻造的,品质最高的神器,无论是谁拿到,都会成就一番丰功伟业,除非……拿到它的人是一个‘死人’。”
“旅者族群一直不知道五洲的坐标,直到多鲁河任务,才与五洲有了第一次的‘接触’,那次任务之后,你的‘捧冠者’不惜一切代价,跨越雪原,也要抵达天鞘地区,哪怕会白白搭上一枚火种,无论怎么看,这都是极其愚蠢的操作。但如果换一种角度考虑呢?”
“旅者族群当中,已经有人知晓了五洲的坐标。”
“而那个人……就是他们的‘王’。”
“王在五洲,一直没有传回消息。于是它们疯狂地寻找‘王’,直到多鲁河打开空间门户,捧冠者抓住最后一丝机会,来到五洲送出火种,他们笃定你会在五洲之内迎来重生,而那个时候送出的‘火种’,将会成为你加冕的真神之座。”
白袖顿了顿,道:“那么,回到最开始的问题,如果你知道五洲坐标,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他们呢?是因为知道自己‘大限将至’,旅者进攻毫无胜算么?还是因为……其实你也不清楚五洲的具体坐标,只能依靠冥冥之中的命运感应?”
旅者神座的瞳孔已经收缩成了一道细线。
“我想,应该是后者。”
“顾慎曾告诉我,【熄烛】附带着一座特质领域,名为【阿喀琉斯之踵】,依靠着这座领域,你自己亲手剥离了自己的灵魂和肉身,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,剥离下来的精神需要有一个载体,你需要找到五洲……”
“六百年前,一块可以驱散超凡源质的巨石,从天而降,坠入苔原。”
“六百年后,人们将其命名为‘天鞘’。”
“天鞘的特性与熄烛很是相似,目前顾氏研究出的天鞘武器,就是通过‘风暴方程式’,引发规定范围内的天鞘碎片剧烈共鸣……正是依靠着这个特性,你选择压上自己的精神,进行一场豪赌。”
“你把火种交给了族群中最值得信任的‘捧冠者’,依靠着火种的力量,捧冠者将你的灵魂,通过【熄烛】之弓射出。”
“最后毫无疑问……你赌赢了,但问题是火种和熄烛都不在手上,哪怕复苏,也无法快速崛起。”
“于是,就有了捧冠者的那次到来。”
白袖垂眸,陷入了回忆: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那次捧冠者的降临,导致天鞘崩裂,苔原监狱的维修工作耗费了大半年……”
“所以【熄烛】,被藏在了石之剑中?”
他回过头来,轻声笑道:“这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,虽然被无数双目光注视,但不会有人真的去‘检查’。你这一次赌的是,没有人敢触碰天鞘,没有人敢拆开那玩意儿,看看里面有什么。”
此刻,旅者的神色已如白纸一般难看。
白袖收敛笑意,认真问道:“冢鬼,我猜得对吗?”